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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六十)心意漸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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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六十)心意漸明

一轉眼,青島迎來了自己的八月份。

全國各座城市都將面臨一年中最灼熱的幾十天,對於青島,對於青島人而言,也是這樣。

幸運的是,青島有著幾乎最靠東的海岸。青島的人兒若是忙中有雅致,可以第一時間去聽海,去看海;若是再雅一點,就會察覺到,越來越多外地旅客四面八方湧來,陪自己一起分享這“琴島之美”。

那可是讓青島的人兒竊喜不已的事兒。

安蕾坐的那輛708次公交,每天都會掠過棧橋的海,掠過那段比海面高出一大截的臨海路。眼下季節,下午五六點鐘的海風可謂是最頑劣的。海風趁人不備,就把海浪拍到街道上,諾大的水花肆意綻開,行人和車輛都難以幸免。再加上游客比往時多了幾倍,安蕾每天都能捕捉到有意思的畫面。

例如幾個年輕人穿著正裝直接跳進淺海嬉戲,例如吃糖葫蘆的熊孩子被海浪打的找不著北。

回到家裏,她把拍攝下的畫面混剪成volg,配好舒適的音樂,發到網站。

瀏覽數日益增多,關註她的粉絲也在增加,那位悉達多網友依然保持著首讚首評,始終如初。

這成了她近日快樂的源泉。

唯一苦惱的,也就是每天都要早起二十分鐘,生怕被堵在路上。

八月份的第二天,周三的上午。

琴島雜志社的辦公廳內,安蕾正在翻看本月的雜志。當她看到報道西海岸馬拉松比賽那一篇文章時,她在圖片中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。

是蘇錚。

參賽者數不勝數,她還是能一眼認出他。

蘇錚穿著和同賽者一樣的短衣短褲,半裸著清晰的肌肉線條, 神情專註又舒然,與平日那個緊繃暮氣的他判若兩人。

圖片裏的蘇錚居然在笑。

安蕾突然也覺得好笑。像他這樣長著一張撲克臉的男人,真心笑起來是那麽自然,甚至有點可愛。

當她呆呆地露出一臉姨母笑時,主編宏叔也樂呵呵地走過來,問:“對了安蕾,下個月青島陶藝青年作品藝術展在嶗山區舉行。我沒記錯的話,你好像有個朋友是做陶藝的?”

安蕾怔了下,連忙收回心神,頷首說:“是的。他叫秋明,在市北區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家陶藝工作室。在青島陶藝圈頗有名望。”

宏叔說:“這次展會由國際陶藝學會和市文化局聯合舉辦,市裏領導也很重視。咱們期刊九月份需要采訪幾位此類的新銳青年做主題報導,你幫忙引薦一下。如果秋先生同意接受采訪,盡快安排一下日程。”

安蕾點頭說:“好的,我這就去辦。”

安蕾打電話和秋明溝通了采訪的事,秋明爽快答應,日程定在了兩日後。八月開始,社裏人手極其緊張,社裏兩名攝影師都調去拍攝青島啤酒節,各個無暇分身。安蕾主動請纓,臨時擔起了本次采訪的攝影工作。

周五上午九點,安蕾陪同編輯記者同事來到秋明的陶藝館,開始了本次采訪。

與往日不同,秋明今天換了一身中式唐風休閑裝。黑白服飾的經典搭配,襯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,給人一種沖撞感十足的男性魅力。

從飲茶對坐而談,到深入作坊參觀昔日的原創陶藝t作品,整個采訪過程嚴謹而順利,安蕾有些束手束腳,一直和秋明保持在三米範圍內,全部心思都放了拍照片上,幾乎沒聽到他和記者編輯交流的內容。

大約一個半小時,采訪結束,編輯同事先行回雜志社,安蕾留在陶藝館的沙發休息區陪秋明喝茶閑聊。她與他並身坐著,一直在反覆查看相機的照片,聊天時有些心不在焉。

“安大攝影師,你工作太賣力了,能不能安心喝杯茶?”秋明笑顏相對,語氣有趣又溫柔。

安蕾回過神,坐得稍微近些,捧起相機給他看:“你快看看,我拍得怎麽樣?”

秋明按動鍵鈕,翻閱著相片,頻頻點頭說:“整體來看,拍攝的陶藝作品比拍攝的人像更出色......”

“業餘就是業餘,人像拍攝的捕捉需要天賦,我呀,還差得遠。”

“哎,這張我的側面照就不錯。”秋明將其中一張相片遞給她看:“當時我正在為編輯記者講解三年前的這件參展作品,還蠻專註的。這樣看上去.....很自然,人像和陶藝實物也有一種相融合的感覺。”

安蕾將這張照片上下左右看了許多遍,焦慮的心情得以緩解,長籲一口氣說:“謝天謝地,這張總算是拿得出手了。”

秋明問:“拍攝這麽多,其實到了雜志刊登,也就需要兩三張做插圖吧?”

“是的,我回去還要和雜志社攝影師做交流,挑選出最適合的幾張。在正式印刷排版前,我也會聯系你,爭取你的意見。”

“沒問題的,微信上及時聯系就行。”

安蕾暫時放下相機,半開玩笑說:“秋大師盡管放心,這些照片還會交給專業人士編輯處理,保證真實還原作品的精美,和您本人的帥氣。”

秋明竟有些臉紅,幹咳一聲說道:“咱倆認識以來,這是你第一次誇讚我的外貌。”

“雖是樣貌不俗,本質還是塊木頭。”安蕾自認為和他熟識,半開玩笑說:“小奈說你就是塊不折不扣的木頭疙瘩,真是一針見血。”

秋明爽朗的笑出聲來:“原來‘木頭先生’這雅號是林奈小姐給我起的。”

“她呀,可是起綽號的專家。管我叫‘蕾子’,管謝笛楠叫‘哭包’,管她老板叫‘白癡頭兒’,真是服了她。”安蕾啜了口茶,稍微做遠一點,又問:“剛才在作品展示,我看到旁邊有一間件虛掩的房,裏面似乎有一件碩大的陶藝品。那是你的作品嗎?”

秋明的表情變得耐人尋味,思量了會兒,才說:“是我三年前的作品。”他看了看腕表,接著說道:“離飯點兒還有一段時間。如果安小姐有興趣,我可以帶你去看看。”

太陽繞過高枝,氣溫持續上升,時間來到了上午十一點。

秋明引著安蕾深入工作室,順著明亮的長廊往裏走,路徑剛才的原創作品展室,來到一間上鎖的房前。他解開鎖,打亮房內的燈,一件壯觀無比的巨大型陶器展現在安蕾面前。

安蕾被眼前的藝術作品驚呆,她無法抗拒地走進房間,一步步,一點點接近它。

安蕾的心境徹底寧靜下來。

這是一件土陶作品,外形是一座不規則形狀的大缸,大概有一人高。大缸表面繪有抽象派的圖案。安蕾圍著大缸走了一圈,發現有一邊的底部位置有一條深深的裂痕。她深感疑惑,指著裂痕處問:“這裏似乎是人為所致。”

秋明抄手走近,勉強擠出笑容,說:“是我自己用鏟子弄壞的。”

安蕾不解,看了看異形陶缸,又盯住他看。

秋明踱步於大缸周圍,伸手摸著它的表面紋路,唏噓道:“記得是三年前,我準備參加一場全國的陶藝大賽,耗時一周,近乎不眠不休,眼看只差一點點,就可以將這副作品制作完成。起初我信心滿滿,認為這件作品一定能在比賽中有所建樹。倘若它得不到足夠多的欣賞,那也一定是別人瘋了。直到不久後的一天,我做了個夢。”秋明翻身靠在大缸身上,微微仰起頭,目光投向屋頂:“我夢到了自己已經老了,夢中的我依然一無所有。這無疑是場噩夢,讓我聯想起了很多不開心的事。包括我殘缺的童年,以及那個生下我之後,對我棄之不顧的女人。那一刻我才發現,我竟是如此脆弱的人。”

“我沒有去參賽,並親手毀了它。因為我無力完成它。它一開始肯定不是這個樣子。”他如此說著,整個人仿佛失了魂。

安蕾反覆端賞著面前的異形作品,堅定地說:“在我這麽一個外行人看來,它是一副有血有肉,足夠真摯的作品。”

“無論別人怎麽評價它,或是批評,或是讚美,都無法改變我對於它的定義了。它有繼續存在的意義,對我而言卻是不折不扣的失敗品。”秋明似乎聽不進安蕾的話,看上去十分很沮喪:“藝術作品僅有真摯是不夠的。騙子也可以真摯地騙錢。乞丐也會用真摯的演技去行乞,不是嗎?”

秋明是真正熱愛藝術的人,可他身上的敏感與脆弱是安蕾無法理解的。

她深深瞵視著秋明,回憶起申川,以及申川那首未完成的《勞拉》,種種畫面,影影綽綽。

她在想,如果申川也有類似的觀念,故而將《勞拉》束之高閣,當時的她還會墜入愛河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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